紫砂老艺人史志鹏的壶艺人生
史志鹏先生
史志鹏先生是一个紫砂人,也是一个文化人。
我与史志鹏先生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们的童年时光都是在宜兴丁蜀镇的丁南村度过的。那时,住在丁南村的居民都自称是小桥南人。原因是丁山老街与丁南村之间有一条四季流淌的白宕河,当这条小河流经丁山老街时,百姓为了方便,就在河中搭建一座小木桥,小木桥把丁南村与丁山老街连接在一起。小木桥桥虽不大,可名声很响,传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从湖氵父山中下来,欲上丁山老街转转,可被白宕河所阻,正愁没法时,看到一座小木桥横跨河上,乾隆皇帝大喜,信步过桥,上了大街,并在一家茶馆里挥毫题书“通济桥”三个大字。从此,小桥南的居民便引以为豪。也许是这位盛世风流、才华横溢“乾隆爷”的灵气影响着村上的村民,小桥南从此出了许多地方名人,史志鹏先生就是从小桥南走出去的紫砂壶艺家。
史志鹏先生的老家住在小木桥南堍著名的茶馆“南园” 茶社的对面。茶社两面靠水,分上下两层。楼上的雅座,场面雅俗皆宜,临窗凭栏,远眺画溪河两岸桃红柳绿,水中游鱼悠悠,风景煞是迷人。因而也是当地的“大亨”、“大先生”们聚会、品茗、赏壶、休闲,讨论商情和窑场大事的“会所”。楼下是一些当地陶工和山中茶农、脚夫们喝茶、歇脚的“休闲”场所。茶社不论楼上楼下都有许多紫砂茶壶排在台上,供茶客挑选泡茶用。而“南园”对史志鹏走上紫砂艺苑有着重大的影响。因为他童年就常跟着父亲到茶社去听艺人说书,听大人们品茶论壶,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对紫砂壶充满了谜一样的兴趣。
铁骨生春
志鹏兄的父亲史同春老先生,在民国年间,曾在宜兴县的《民锋》报社当新闻主笔,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因看不惯旧政府的官场黑暗,便辞职回到丁山,在陶瓷实业家“高大昌”家做账房先生兼文秘工作。老先生为人正直,又不失睿智,所以上、中、下三等人都对他尊重有加。史志鹏先生便在这样的书香门第氛围中成长,从小受到的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
志鹏兄年幼聪敏好学,上小学时,与家兄时海华、现《陶都通讯》资深编辑崔听槐先生同为同班同学,三个好友都是班里的好成绩“尖子生”。如果那个时代也评“三好学生”,他们就年年都“包”了。
小学毕业以后,志鹏兄考上了宜兴县精一中学,家兄考上了宜兴师范,而崔听槐先生则考上了昆山中学,称得上穷人家的孩子有出息,进名牌学校了。
志鹏兄精一中学毕业后,本来可考上大学读书,可因家中弟妹多,生活困难,作为长子,他只能回家想法子寻找工作,帮助家庭挑起生活的重担。
世上事,往往像上苍注定的一样。1954年,宜兴紫砂工艺行业在政府的扶持下,筹建起蜀山陶业合作社(宜兴紫砂工艺厂的前身)。到1955年,政府为了紫砂行业的振兴和发展,决定招一批年轻的、有文化的学员进厂学艺。志鹏兄的父亲见志鹏从小喜欢紫砂壶,便托好友、当时的丁蜀镇工会主席李芝生先生帮忙,介绍进了紫砂工艺厂。就这样,史志鹏就和李昌鸿、沈蘧华、潘春芳等一批今天的大师同时跨进紫砂艺苑,开始了他们的紫砂人生。
进厂以后,紫砂工艺厂的著名紫砂艺人朱可心、顾景舟、任淦庭等挑选各自的学生,朱可心先生看到史志鹏聪敏、好学,又是精一中学的学生,便首先选为自己的入室弟子。从此,志鹏兄便成为“可心首徒”。
恩师朱可心治学严谨,对学生要求很严,工艺的教育是从最基本的打泥条开始,再拍打身筒,制作壶嘴、壶把,而造型的要求则是点、线、面的构成和比例的把握,朱辅导都一丝不苟,认真施教,直到志鹏做得达到要求,再来第二步。而志鹏兄则认真刻苦地学习,领悟紫砂的工艺和造型艺术要领。功夫不负有心人,近3年多的认真学习,他打下了扎实而全面的制壶基本功。无论是光素器、花器,都娴熟在手。随着岁月的积累,他的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而这3年多的学艺阶段,他学到的制壶技艺和恩师朱可心对紫砂艺术的执著精神使他终生受用,直到今天,史志鹏先生的壶艺作品里还保留着恩师的艺品精神。
闲云秋趣
1958年,随着多年“大跃进”的锣鼓声,政府创办了“紫砂中学”,一批有志于紫砂事业的年轻人来到“紫砂中学”半工半读。尽管历史早有定论,“大跃进”以冒进失败告终,但紫砂工艺界却因此而增加了好几位大师,史志鹏和师弟潘春芳以及顾景舟弟子高海庚等,因为学艺优秀,又都有中学文化,被恩师推荐、厂部批准到“紫砂中学”任教。当年“紫砂中学”的学生中,就有顾绍培、周桂珍、潘持平、何道洪、张红华、周尊严等人成为今天紫砂界的大师和扛鼎人物。
史志鹏先生对紫砂壶艺的情结是终生难舍的,十年文革中,紫砂事业步入低谷,他一度在工厂从事行政管理和职工教育等工作的同时,仍坚持不懈地创新创作。
1980年改革开放后,史志鹏先生在紫砂天地里,聪敏的才智才真正有了施展的天地和平台,他以超乎旁人的加倍努力和刻苦,孜孜不倦地耕耘着,从继承传统入手,以创新展示自己的艺术天赋和技艺功力。
对传统的深刻认识和领悟,是史志鹏先生紫砂艺术立于高端、受人喜爱的一大要素。他认为:“紫砂壶艺特有的艺术语言是多少代紫砂人创造提炼的结果,已形成具有中华文化特色的工艺造型和功能相结合的紫砂语言。”要在紫砂陶艺上有所建树,有所发展,首先就是不能丢失“传统”。在他的紫砂生涯中,他一以贯之地坚持。
他的一件“葡萄报春壶”是恩师朱可心的原创经典,史志鹏先生在制作这件作品时,不是照抄照搬,而是从精、气、神、韵这些方面入手,追求的不单纯是“形似”,而是“神似”。作品既具有光素器造型的“根基”,更具有中国传统花鸟画的韵味。
一件好的紫砂花器壶艺,造型的准确是第一位的,而壶上的装饰如同人身上的服饰,既要漂亮,又要得体。因而紫砂花器作品必须具备多方面的美学造诣和技艺功力。史志鹏先生的这件“葡萄报春壶”,紧紧抓住这些要点,并贯穿始终。壶身丰硕饱满,壶嘴、壶把如葡萄虬枝自然生成,嘴、把、盖与壶身协调舒畅,连接处形成的虚实空间优雅唯美,壶身数片绿叶随着摆动,藤蔓飘逸伸展,一只小松鼠躲在壶把之间,正想偷吃那挂在藤上的葡萄,灵动活泼。整件作品如一幅立体的中国画展现在欣赏者面前而令人赞叹不已。
他的另一件“鹏亨仿鼓壶”,浑朴大度的造型,稳重和谐的神韵,颇有清代制壶巨匠邵大亨的风采和气势。同样,一件光素器“悦目笑罂壶”,壶身珠圆玉润,壶嘴、壶把曲线舒展,细细品察,如同君子临风吟诗,儒雅闲散。从志鹏兄这几件代表性传统之作中可以看到他的壶艺功力的厚实和形态把握眼光的精准。
书画界有句名言:“笔墨当随时代。”紫砂界也一样,创新才是紫砂艺术的生命。他认为:紫砂艺术是一门不断发展的艺术,昨天的创新,被历史认可,已是今天的传统。今天的创新,能被社会和历史认可,也就成为明天的传统。因此,他在自己的艺术天地里,始终把“创新”作为升华艺术的主题。在古典中创立新意,在新意中传承古典,这也是史志鹏先生日后形成紫砂艺术的风格和特色。
我看到他创作的“剪梅柔情壶”,扁圆的壶体,端庄稳健,壶嘴似一节梅干如千钧之力冲出,突显梅花不畏风霜的精神和无限生机,壶把梅干老枝自然弯曲,充满弹性活力,虽历经千年岁月,依然健康茁壮,壶身几朵梅花如玉雕之工,和润鲜活。壶盖有如内力膨胀,丰润而充满张力。作品既保留了紫砂壶艺的优良功能,又如一幅立体的“红梅迎春图”,让欣赏者在品茗、把玩时,会从心底里涌出一首赏梅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我们从志鹏先生这件佳作中,似乎看到了中华民族不畏艰难困苦、勇于战胜困难的勇气和争取成功的乐观主义精神。“剪梅柔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志鹏兄“借梅抒情”,是“铮铮铁骨”散发的一腔豪情。
史志鹏先生创作的“圆松竹梅壶”、“松竹梅桩壶”、“松椿叠翠壶”等佳作,也与上述这件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作品简洁的造型设计,寥寥数笔的松、竹、梅装饰,借物抒情,把松、竹、梅美丽的身姿和高洁的情操,借壶艺作品留在了欣赏者的心中。由于这类自然天成的花塑器作品志鹏兄最为拿手和擅长,因而广受赞誉,被艺术界、新闻界称为“志鹏壶”。这就是“志鹏壶”的文化现象和文化魅力。真是文心铸壶品自高啊!
在这里,笔者还得赘述他创作的一套匠心别具的“翘把葡萄茶具”。在设计时,突破传统框框,将壶把设计成半翘半伸状,既保留使用方便的优点,又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巧妙,壶把、壶嘴及盖钮都借葡萄枝干为形,惟妙惟肖,壶上点缀的葡萄叶蔓和挂在上面颗颗如珍珠般的葡萄,不禁让人们从牙缝里冒出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
史志鹏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与著名文学家陆文夫先生交往甚笃,志鹏先生曾送他一件以梅花为造型的紫砂壶,陆文夫先生捧在手上,赞不绝口地说:“我以前只知紫砂壶泡茶很好,今日看到你的作品,看到的是一幅立体的中国画,真是紫砂壶上有书画,紫砂壶里有文章啊!”
志鹏兄也多次到海外作紫砂文化和技艺交流而受到国外陶艺界的高度赞美。2002年冬,应日本东京民间陶艺文化交流基金会理事长梅田正弘和东京株式会社太田胜的盛情邀请,赴日进行紫砂文化交流、技艺操作表演。当时观赏者不下百人,日本友人看到志鹏兄全手工拍打成型制壶工艺时,最初是鸦雀无声,待茶壶身筒成型后,一片掌声夹着“亚西、亚西”的惊奇与赞美声。
笔者手捧“志鹏壶”,一股中华文化的翰墨书香淡淡自远处飘来,细细品味愈觉内涵丰富,端庄朴雅、平衡中和、豪放豁达的造型,使人们在使用时舒适惬意、放心、开心,而在把玩欣赏时,又能在壶中体味出许多难以用言辞表达的一种心理舒畅和精神享受。
作为紫砂工艺厂历史上由朱可心亲手培养的第一代入室弟子,史志鹏先生最擅长花塑器和各种圆形光素器皿,他以扎实的传统技法为基础,并以深厚的文学修养和书画知识,结合其长期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独特的审美观,创造了充满大自然灵气而富有想象力的花塑相融的紫砂壶艺,赢得“江南壶王”之雅誉。其作品用料讲究,造型设计独特生动,超凡脱俗,做工精细,创造了紫砂花塑器的一个新面貌。
收藏界这样评价“志鹏壶”:端庄文秀,壶中有诗;稳健豪放,壶中有格;气韵贯通,壶中有神;以人为本,赏用皆美。这几句高度概括的赞美,客观又深刻地道出了“志鹏壶”特有的艺术风格。 (时顺华)
注:作者系中国宜兴陶瓷博物馆原馆长